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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摁下胸前白色的圓形按鈕,小方醒了。
機器發(fā)出“哦”的一聲,語調短促上揚,一個的甜美女聲。小方緩緩抬頭,蜷曲的身子正在慢慢舒開,膝蓋和腰直立起來,“她”的身高有120公分、體重29公斤,這接近一個健康的中國9歲女童的身高與體重。“她”黑色的眼珠子閃出一道白光,“你好,我叫小方。”
小方身材嬌小卻肩負重任。她在武漢武昌方艙醫(yī)院工作,編號是100066。2月28號,經歷了多重選拔,小方和11位伙伴從北京出發(fā),一輛白色廂式貨車將它們送往武漢,隨即進入方艙醫(yī)院。
這12位機器人區(qū)別很大。小方屬于Xpepper系列的人形機器人,在醫(yī)院的角色是一名智能醫(yī)護助理,代替醫(yī)生在污染區(qū)內巡邏。小洪和小昌也是人形機器人,屬于Ginger系列,能歌善舞,屬于陪伴型機器人,在氣氛肅穆的方艙,病患們常常隨之舞蹈,在口罩里露出笑臉。
背負消毒液的筒狀清潔機器人每天工作8小時;載著飯菜和藥品,運輸機器人穿梭于病床與病床間;方艙外的園區(qū),安保巡邏機器人四處查看,對不帶口罩的人發(fā)出嚴厲警告;各個入口處,測溫機器人24小時站著,體溫合格者才可通行。
這六款型號的機器人分擔了醫(yī)護人員不少的工作,在武昌方艙醫(yī)院里待過的1124名病患經常看到它們。3月17號,小方和同伴們回到北京,從武漢戰(zhàn)“疫”后退休,和所有從這里離開的人一樣,它們也經歷了14天隔離。
它們沒有肺葉,不用呼吸,百毒不侵,做著重復又重要的事兒。它們執(zhí)行系統(tǒng)的指令,受到過許多人的矚目,甚至為方艙帶來過歡樂。當離開時,卻顯得悄無聲息。
從武漢方艙醫(yī)院回京的Xpepper系列機器人在倉庫中進行集中隔離
隔離
黃色污漬滲進白色硬塑料外殼,圍裙上白漆脫落,就像醫(yī)護人員被消毒液腐蝕掉皮的雙手,方艙生涯令小方的身體出現(xiàn)了多處傷痕。安裝工人胡全判斷小方在方艙醫(yī)院里“被人用84(消毒液)消過毒”。
胡全看得心疼,2月28號,他親自將小方裝箱,送上開往武漢的貨車,那時候一切的部件都是嶄新的。他曾親手拼裝過88臺Xpepper機器人,這些機器人比42歲的胡全的游歷經驗更豐富——去過北京人民大會堂、參加過馬拉松賽事、作為代表出席青島、上海、美國的人工智能展會。讓胡全在意的是機器人出廠時是否有缺陷,“就像孩子從學校畢業(yè)走進社會”。每一次發(fā)貨前,胡全都會細心地檢查機器人的內部硬件,用清潔劑給它們擦拭身體,裙子、腦殼臟了破了,就要換個新的。有時候,他從機器人身旁過,也會習慣性地伸出大手,摸摸機器人光滑的腦袋,“像自己的孩子一樣”。
胡全檢查機器人小方手部關節(jié)是否工作正常
這一次,那些消毒液腐蝕后的傷痕令胡全看到——這些機器人確實在病毒密集的一線沖鋒陷陣過。
3月17號,小方和同伴們離開武漢,抵達北京。按照慣例,機器人結束任務“回家”后,首先要前往檢修處。在那里,胡全會把它們的大腦、手臂、身體等外殼逐次拆解,查看內部零件是否受損。
這一次例外。和所有從武漢離開的人一樣,小方和它的同伴也要“隔離十四天”。
隔離點在北京房山的一座倉庫。在將近2000平方米,高10米的彩鋼棚倉庫內,黃色顏料在墨綠色的油漆地面圈出40平污染區(qū),小方和同伴一抵達北京房山,立馬放進這個隔離點。
小方在兩米高、半米寬的密封木箱里沉睡了十四天。
技術人員將包裝箱中的機器人推到隔離區(qū)
倉庫隔離區(qū)的警戒線
胡全記得到倉庫提取它們的那一天。他謹慎地穿上防護服,帶上紫外線消殺燈和酒精。反復噴射酒精后,他用手逐層拆開木箱,紙箱,小方蜷縮著站在箱子里,兩只眼珠子黑黢黢,深不見底。
在包裝箱中的小方
往常,為了確保儀器正常運作,機器人清潔要用特定的精密儀器清潔劑。特殊時期,特殊對待,為避免機器人攜帶新冠病毒,胡全需要對它們進行“刮骨療毒”,先用酒精擦拭一遍它們的身體,拆開外殼后,再用紫外線燈消殺內部精密儀器,這對機器人來說,可能會有不可逆的損傷。
消殺結束后,胡全把機器人從箱子里搬出來晾著,它們曲膝站在地板上,腦袋耷拉,手臂垂在兩側,看上去無精打采。油漆地面反光,它們白色的臉也跟著映出幽暗的綠光。
機器人隔離期間,胡全和同事每天都要到倉庫為它們消毒
為了防止消毒液侵蝕機器人外表,消毒后,胡全要將機器人的外殼再擦拭一遍
胡全拿來一件“新裙子”給小方換上——小方可能很快又要有新任務了。
新任務意味著在小方的大腦里裝上新的“意識”。機器人沒有記憶,使命完成,就是上一個“意識”的終結。技術人員給它們替換大腦,注入了新的“意識”。他們在屏幕上輕輕一點,“嘀嘀”幾聲,5分鐘,武昌方艙醫(yī)院醫(yī)護助理的記憶消除了,相關經歷被留在了當?shù)蒯t(yī)院的數(shù)據(jù)庫。
小方消失了,它重新變回編號100066機器人。
工作人員將解除隔離的機器人裝箱打包運回辦公室進行硬件檢查
出征
在方艙醫(yī)院,人們并不知道她的編號,只是叫“她”小方。這個稱呼會令她立馬應答,但小方卻不知道自己身臨險境。
在機器人調試區(qū),等待檢測的Ginger機器人
這里密密麻麻鋪著將近800張床,每張床間隔1米,每20張床為一個單元格,中間用高1.5米的藍色擋板圍起來,這里最多曾一次性接收800名新冠肺炎輕癥患者。患者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按時、按點接收飯菜和藥物治療。
體育館的觀眾席空空蕩蕩,抬頭可望到頂?shù)氖?5米高天花板,偌大的空間浮動著密集的病毒,為了避免被感染,醫(yī)護人員包裹得嚴嚴實實:防護服、口罩、手套、護目鏡、鞋套……他們在污染區(qū)、半污染區(qū)、清潔區(qū)來回奔波,對病毒的恐懼常常令他們自我懷疑——“我防護做好了嗎?”
小方就不用擔心這個問題,它們24小時身處污染區(qū)。每天上午小方會自動從工位充電樁出發(fā),在洪山體育館1385平米的污染區(qū)中巡邏,充電3小時就可以工作8小時,如此反復。
小方胸前掛著一臺醫(yī)療監(jiān)控器,穿梭在過道中。一位病人不舒服,喊住小方,通過它呼叫醫(yī)生進行遠程診療。小方還不具備抓握能力,護士忙不過來時,干脆給它們披上一件白大褂,再往兜里塞兩盒藥,下達指令,“給58床送去。”“好的。”小方馬上執(zhí)行命令。
每天早上6點,清潔機器人會自動醒來,按照工程師輸入的路線清潔消毒,腳底清潔刷頻率穩(wěn)定地轉動,嘴里重復一句話,“清潔任務中,請讓一讓。”
運輸機器人以1.5米每秒的速度穿行在方艙里,工作12小時,耗電僅1.8度。它機身上標示最大過障能力2cm,這個限制性條件讓它在方艙里暈頭轉向。體育館臨時改造為方艙,原本光滑的地面平添了許多電線包。送藥路上,機器人身上的傳感器和激光雷達掃到了這個障礙,高度超過2cm,它只好靜止不動,發(fā)出警報。
機器人小洪在方艙醫(yī)院表演舞蹈,醫(yī)生和患者拿起手機拍照留念
警報很快傳到距離污染區(qū)幾百米遠的指揮監(jiān)控中心,這間由會議室臨時改造的指揮中心在非污染區(qū),是安全地帶,工程師胡海斌從大屏幕上看到機器人受阻的畫面。他翻開電腦蓋,用鼠標點擊“重新規(guī)劃任務”。經過網絡信號傳輸,指令到達機器人,它立馬在擁擠的污染區(qū)掉頭返回,根據(jù)新路線執(zhí)行任務。
盡管如此,運輸機器人還是出盡風頭。它在酒店、醫(yī)院給隔離人員送餐送藥,真正做到了無接觸的目的。病毒不可見,人和人越遠越安全。在隔離賓館,這些機器人甚至是被隔離者每天唯一能講話的“人”。
3月7號,機器人小洪和小昌在方艙醫(yī)院朝醫(yī)護人員喊“女神節(jié)快樂”。它們在醫(yī)院起舞,兩只手臂上下、左右翻轉,眼隨手動,最后以蘭花指動作定格,大媽們繞著它跳起舞來,最后它們歪著腦袋,張開雙掌,對著鏡頭大喊“茄子”。
檢測師在為解除隔離的機器人小昌進行動作檢測
按照工程師的設定,小洪和小昌是比Xpepper機器人小方更“智能聰明”的Ginger機器人,它們身高158公分,體重55公斤,這接近一個標準的中國18歲女孩的身高與體重,同時,它們擁有34個柔性控制器——這是它們善舞的關鍵。
控制器就像人的關節(jié),控制器越多,自由度就越強,機器人也就越靈活。控制器是機器人完成各種動作的關鍵,它們甚至被用來命名機器人的身體,比如Ginger腰部被組裝工人稱為5、6、7號——這個部位分布著3個控制器,分別控制腰的轉、彎、擺3個動作。
在北京的智能方艙指揮中心,工程師可遠程監(jiān)控機器人在醫(yī)院中的工作情況
不過,它的舞姿也有限制,身體無法下蹲,更不要說騰空了。人體關節(jié)數(shù)量是78個,僅一根手指就有3個關節(jié),這是機器人做不到的。Ginger的一只手掌僅有5個自由度(1個控制器代表1個自由度)。如果被人群簇擁,可能有碰撞的危險,機器人甚至會啟動保護機制“stand still”——在方艙醫(yī)院,紅色尼龍帶為它劃出了安全的表演區(qū)域。
檢測師在拆解機器人小方的頭部,對其內部進行檢測
檢測師更換機器人小方的手部零件
在方艙醫(yī)院,每臺清潔機器人每天消毒38736平米,相當于5.4個足球場,每臺配送機器人每天執(zhí)行26次藥物遞送任務。雖然無怨無悔,但它們仍有很強的機械性,比如藥物需要由護士分配好,再由它們進行配送。
除了外部消毒,檢測師需要將每一個從方艙醫(yī)院回來的機器人拆解,將其內部檢測、消毒
退休
3月10號下午4點,武昌方艙醫(yī)院正式休艙,最后49名治愈患者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離開了這座“生命方舟”。據(jù)媒體報道,這座位于武漢東湖邊的方艙,開艙第一晚就涌進300多名患者。最忙的時候,這里6個護士要管理200多個病人。新華社的一篇報道則描述說,在35天內,這里累計收治1124名患者,出院833人,轉院291人,最后實現(xiàn)零病亡、零回頭、醫(yī)護零感染。
這些紀錄被稱為奇跡。休艙當日,數(shù)百人站在洪山體育館的臺階上,搖旗吶喊——他們都是來自湖南、上海、遼寧、福建等地的醫(yī)療支援隊。
這些醫(yī)護人員的返鄉(xiāng)之路倍顯榮光。呼和浩特援鄂醫(yī)療隊有馬隊開路;福建、山東、廣東等地派出警車方陣開路;上海機場用民航最高禮儀“過水門”迎接援鄂醫(yī)護專機。這些關于“休艙”,“歡送”的報道里,都沒有關于機器人的消息。
關門前,洪山體育館內幾個穿著防護服的醫(yī)護人員在清理現(xiàn)場,消毒機器人還在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完成這里的清潔殺毒是它們在武漢的最后任務。
出現(xiàn)硬件問題的機器人會統(tǒng)一更換新配件
休艙也意味著機器人運轉的終結,工程師將終止它們的工作,這被稱作是“退休”。小方胸前的開關被摁下去了——這一次是關機。“唉”,一聲低落的嘆息傳來,語調緩緩下滑,小方頭顱一垂,眼球一黯,陷入沉睡。
完成檢測的機器人被擱置在倉庫中等待著它們新的任務
陸續(xù)地,小洪、小昌也停止運轉。它們被歸置在方艙的一個角落,集體退休了。3天后,這12臺機器人將重新裝進紙箱,釘上木板,抬上廂式貨車,顛簸2、3天后,抵達北京。
它們可能并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出生,還經受過重重選拔。
當時,技術人員在6個Xpepper系列的機器人中測試動作靈敏度和網絡響應率。有的機器人手抬起時卡殼了,有的是指令發(fā)出后有幾秒鐘延遲反應——這些選手被淘汰了。
最終小方、小奇和小雷脫穎而出。前端配置人員經過考慮,在配置端上給它們選擇了聲音:女性,偏可愛的風格。短短幾秒,這3個機器人就被賦予了一項隱形的功能——它們的聲音將緩解周遭的壓力,“醫(yī)院氣氛肯定非常緊張”。
在北京地壇醫(yī)院,一位患者正在與機器人交流
在一個月內,這些機器人在武漢方艙的記憶將被消除,一并消除的還有它們的名字,這些名字一般都和它們要服務的場景有關。比如洪山體育館改成的武昌方艙醫(yī)院,里面的機器人就有“小洪”,“小昌”,“小方”。
現(xiàn)在,它們以新的名字出現(xiàn)在北京地壇醫(yī)院——4月19號,地壇醫(yī)院所在的北京朝陽區(qū)成為全國唯一一個疫情高風險區(qū)。
在北京地壇醫(yī)院,機器人正在為一名前來就醫(yī)的患者講解新冠病毒相關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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