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閃存,想來你并不陌生。
從手機到筆記本電腦,基本上是個能存上幾MB數據的電子設備,都少不了這玩意兒。但你或許想不到的是,它的發明人在其問世之后, 僅拿到了幾百美元的獎金。不久之后,還被排擠到不得不從公司辭職,遁走學術界。
而后來因為閃存業務日進斗金的老東家東芝,甚至一度寧可把發明功勞拱手讓給老對手英特爾,也不肯承認他的功績。這就是舛岡富士雄,一個被福布斯雜志評價為“沒有得到應有評價的英雄”。
閃存的狗血發明史
舛岡富士雄與東芝的“糾纏”始于1971年。彼時,他28歲,剛從日本半導體技術創始人之一——西澤潤一門下博士畢業,已引得各大企業紛紛拋出橄欖枝。而他獨獨被時任東芝超大規模集成電路研究所所長的 武石喜幸的一句話吸引:
我們一起做一個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東西吧。
就為這么一個“大餅”,舛岡下定決心拒掉其他機會,投身東芝。
剛到東芝的頭一年,舛岡富士雄便貢獻了SAMOS存儲器方面的新專利,推動東芝與英特爾簽署了相關交叉授權協議。但從履歷上看,舛岡在東芝的頭10年,并沒有因為第一炮的成功打響就一帆風順。相反,還頗有些波折:
先是一度被調到銷售部門,卻業績稀爛。后來又在工廠里折騰了好一遭,遲遲未能回歸他最擅長的研發崗位……
最后,還是當年挖掘他的伯樂武石喜幸抬了一手,在1980年把他撈回研究部門。也就是從這一年開始,當年吸引他加盟東芝的那個宏大愿景,真的在他手上一步步實現了。
DRAM潮流下的異類
盡管銷售生涯并無建樹,但在銷售和生產崗位下收獲的經驗倒也不算白費?;貧w研究崗位的舛岡富士雄,很快就孕育出了自己作為“閃存之父”的第一“孩子”——
NOR閃存。
與DRAM存儲器不同,閃存是一種切斷電源后存儲數據也不會消失的半導體非易失性存儲器。在閃存誕生之前,這類產品的代表是英特爾的 EEPRTOM(帶點可擦可編程制度存儲器)。
不過,英特爾的EEPRTOM存在明顯短板:讀寫性能差、難以提高集成度等。也就是說,這玩意兒不適合存儲大容量的數據。
舛岡的解決思路,是“ 故意降低性能”。簡單來說,在原來的存儲器中,擦寫數據是以字節為單位來進行的。而到了閃存里,這些原本都拿著單獨號碼牌的數據,被打包成一個個“小集體”來看待,即以塊為單位來進行擦寫。
在芯片里,“號碼牌”們本身就占據了電路的一部分。因此這么一操作,“號碼牌”減少,芯片的面積自然就縮小了。
△NOR Flash結構
說起來并不復雜,但事實上,如此以降低性能的方式來節約成本的思路,在舛岡當時的同事們看來多少有些“違背常理”。連舛岡自己都坦言,要不是在銷售、生產崗上摸爬滾打了一圈,在IBM、英特爾等客戶面前因為“產品價格太高”吃足了閉門羹,他的思路可能也拐不到這個方向上。
△年輕時的舛岡富士雄
閃存無疑是可以寫入教科書級別的發明。正如舛岡富士雄自己常常對外說的那樣:如果有小型存儲裝置,就可以一邊聽歌一邊跑步了——
這在80年代當時是相當超前的想法了,第一款量產的MP3播放器可是1998年才出現的。但令人大跌眼鏡的是,東芝本身對此并不重視,根本就沒打算在閃存上投錢研究。
或許與當時的時代背景不無關系:
80年代,日本半導體產業正在飛速發展,但日本國內的人們卻并不對自主創新抱有什么指望。在當時的人們看來,光是瘋狂追趕英特爾等美國半導體企業的腳步就夠費勁了。
東芝自己,就把寶押在了當時主流的半導體存儲器DRAM上——畢竟,這是一門巔峰時期能讓東芝日入2億日元的生意。于是,在今天看來頗有些離譜的事情發生了:最先對舛岡的貢獻做出正確評價的,竟是東芝的老對手 英特爾。
1984年,舛岡富士雄團隊在IEEE國際電子組件會議 (IEDM) 上發表了有關NOR閃存的論文。新發明立刻引起了英特爾的注意。他們很快為此聯系上了東芝和舛岡,并搶先在1988年量產了NOR閃存芯片。
也就是說,閃存的概念最先誕生于東芝,但閃存產業的開創者卻是大洋彼岸的英特爾。這可著實讓舛岡富士雄憋了一口氣。此后他在閃存上一條道走到黑的決心,不能說與這個插曲無關。
是的,NOR閃存被忽視,并沒有讓舛岡放棄自己的研發方向。盡管當時有不少人勸他放棄閃存,轉而研究當時極受公司重視的DRAM,但他的行動很干脆:拼命維護住自己的小團隊,就跟閃存杠上了。
對于舛岡而言非常幸運的是,他的伯樂武石喜幸還是一如既往地支持著他。
△武石喜幸
在閃存研發團隊的危機時刻,研究所所長武石喜幸表了態:
舛岡的做法符合技術發展的方向,那就好好做吧。
不僅如此,因為舛岡的團隊申請不下來開發資金,武石所長還把其他項目的資金分給了他們。
1986年,不甘心的舛岡富士雄再次走到了同行前頭,他發明了更便宜的 NAND閃存,也就是現在大家手機里都在用的那種。P.S. NAND閃存的原理同樣“違背常理”。NAND結構能實現更高的存儲密度和更快的擦寫速度,但其傳輸速度卻是NOR閃存的1/1000。這一回,東芝倒是有所表示了: 獎勵了他幾百美元獎金。
閃存起飛前夜,舛岡敗走東芝
1991年,NAND閃存終于量產,但對于舛岡富士雄而言,他的東芝生涯卻走向了尾聲。這一年,他的事業后盾武石喜幸突然離世,享年63歲。失去了唯一支持和理解自己的領導,舛岡在東芝徹底邊緣化。
1993年,舛岡富士雄升任技術總監。但卻是看似升職,實則“三無”:沒有辦公室,沒有部下,沒有研發預算。也就是說,實際上,舛岡已經無法繼續在東芝開展研發工作。
1994年,在東芝度過了23個年頭,從28歲的青年變成51歲的中年人之后,舛岡富士雄選擇了辭職。
此后,他回到母校日本東北大學任教,在1996年成為東北大學電氣通信研究所教授。
盡管在90年代,東芝的閃存業務一度只能靠DRAM業務輸血度日,但進入21世紀以后,閃存產業很快迎來爆發。到如今,這類產品的市場規模已經超過800億美元。只是這些數字已然與舛岡富士雄無關。
東芝甚至一度不承認舛岡富士雄是NOR閃存的發明者,寧愿把這一功勞拱手讓給英特爾。直至1997年舛岡被IEEE授予特殊貢獻獎,東芝才改了口。
為此,舛岡富士雄在2006年起訴了東芝,并索賠10億日元。
“硬骨頭的工程師”
不知看到這里,你是否支持舛岡富士雄起訴東芝的做法。但在當時,對于舛岡當年在東芝的下屬們來說,此舉屬實“令人震驚”。而舛岡自己其實也心知肚明:
起訴東芝,外界對我的評價肯定是變差了。
△圖源:NHK紀錄片
事實上,這場官司在東芝賠付8700萬日元后和解收場,但對舛岡本人的影響可能直至今日都仍未消弭。在NHK紀錄片中,老爺子略顯落寞地提到:國外對自己的評價比日本國內高,退休后沒有任何一家日本公司邀請他回到產業界。
但即使形象變差,我也并不后悔這樣做。
比起輿論對于他的指摘,比起賠償本身,這場訴訟對于舛岡富士雄而言,更像是在為工程師的身份爭一口氣。因為東芝對舛岡的忽視,本質上是一個更加系統性的問題:在當時的日企當中,工程師的地位并不高。即使員工創造了某種重要的發明,公司給予的獎勵也往往非常吝嗇。并且即便如此,員工們也仍被要求對企業保持“忠誠”。
是以舛岡的訴求關鍵并不在于錢,而在于“希望日本社會更加尊重技術人員”。
“沒有東芝就沒有今天的我”
有意思的是,事物總有兩面性。盡管與老東家的矛盾鬧得沸沸揚揚,舛岡富士雄也并沒有一味貶損東芝。相反,他從未否認東芝這個平臺帶給他的成長:
沒有東芝就沒有今天的我。
△2018年舛岡獲頒本田獎
畢竟硬骨頭如舛岡,其實在東芝期間的做事風格一直非常引人注目。他在東芝任職期間,產出了500+專利,并且很喜歡晚上回家后瘋狂爆肝。以致真正到了上班的時候,他在下屬們面前呈現出的是這樣一個形象:
“容易生氣,他一大早就開始發火?!?/p>
“一整天讓你坐在他面前,一直嘮叨。”
“有時他發著發著火就睡著了?!?/p>
最夸張的時候,他會從早上開始一直睡到下午5點下班,然后問下屬: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
下屬們甚至開玩笑說,“要說舛岡做了什么,可能就是喝酒吧”。
而東芝給予舛岡的自由度,也被他傳遞給了下屬。在研發NAND閃存時期,實際技術開發都由團隊中的其他工程師們來完成,而舛岡只負責制定總目標、在一旁“發號施令”,連會議也幾乎從不參加。
老部下百富正樹說:“舛岡完全不考慮戰略方案等復雜問題?!?/p>
不過,舛岡的部下們吐槽歸吐槽,在他們看來,這位看似很“不靠譜”的領導實際深諳“用兵之道”。換個角度來看,舛岡從不過問細節這件事,實際給了下屬技術人員更大的發揮空間。他信奉:
技術只有在自由寬松的管理環境下,才能蓬勃發展。
多年之后,連當初經常和舛岡唱反調、甚至為了避開舛岡的目光而在兩人工位之間放了一盆植物的白田理一郎都表示,舛岡是他遇到過的最好的領導,沒有之一。
值得一提的是,NAND閃存研發團隊的功臣們在舛岡離開東芝后,也相繼四散各處。
并且聚是一團火,散是滿天星。
比如,白田理一郎,如今是IEEE Fellow,臺灣交通大學特聘教授。作井康司,曾任日本本田研究所首席科學家,現任職于東京工業大學。百富正樹,后來成為東芝內存技術研究所所長。
最后的最后,感謝為我們提供這一選題的小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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