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面

林奇最后一次見到毛星云，是今年四月。

在騰訊科興大廈一層，毛星云微笑著走過來，林奇對他的第一印象是“很瘦，有點靦腆”。他們相交七八年，一直以來都在網上交流、探討游戲編程的知識和技術。35歲的林奇是一家游戲公司的創始人，毛星云小他5歲，骨子里還是個羞澀的大男孩兒，聊天時也“略顯被動”。

但那大概是毛星云最意氣風發的時候了。

“特別活躍、有干勁。”林奇回憶，一旦講起技術，他“是有光的，會持續輸出很多見解”，彼時，毛星云所在的天美工作室正在籌備3A主機游戲（泛指高成本、高質量、高體量的單機游戲，代表著最高等級標準）的研發，他作為負責人，為此“招兵買馬”，親自給許多網友發私信，詢問工作意向，也邀請過林奇加入自己所在的工作室。

那之后兩個多月，同事張成也曾與毛星云吃過一次飯，提到要做的新項目時，毛星云說了很多話，總是在笑，很高興的樣子。一位網友曾在毛星云招聘帖子下詢問：“這個項目，6年之內，玩家能體驗上嗎？”毛星云回復：90%以上幾率可以。

玩家們對這位最年輕的“微軟最有價值專家”充滿信任，在數千萬競爭者中獲得這個稱號時，毛星云才23歲，2015年畢業后，他入職國內頂級游戲平臺騰訊游戲天美工作室，該平臺曾開發過熱門游戲《王者榮耀》和《使命召喚手游》。

而更多人對毛星云熟悉與認可，來源于他網上另一個身份“淺墨”。從2012年到2021年近10年的時間里，他在個人博客上打造的8個與游戲編程相關的系列文章，成為很多人入門游戲編程的寶典和教材，訪問量超過819萬。他翻譯文獻，填補國內教學空白，把巨量的知識整合成體系，且大部分免費發布在網上，一位粉絲形容“他之于我們，相當于肖秀榮之于考研學生”。

除了科普知識外，毛星云還推崇“代碼整潔之道”。不管是文章命名，還是代碼編寫，他都會詳細編號和注釋，降低理解難度，努力砍掉門檻，希望跨領域的開發者和學生都能看懂，幾乎“保姆式”地照顧讀者——羅列電子書單時，建議大家購買“對眼睛有好處“的紙質書，“畢竟健康是金錢買不來的。”再基礎的問題他也會盡量回復，因為忙耽誤還會道歉解釋。

很多游戲從業者稱毛星云是“引路人”和“布道者”：有人被他激勵，自己也走“技術派路線”，“他可以把技術玩得這么酷和有趣。”也有人感激他的指導因此轉行，毛星云曾在各大社交平臺上鼓勵那些搖擺不定的孩子，為他們講解專業、提供就業的可能。

盡管擁有一定名氣和成就，毛星云也仍保持謙遜，11月4日，他在知乎回復的最后一個問題是“你發生過最尷尬的事是什么？”其中提到媒體將他的職位翻譯成“騰訊首席引擎程序員”，他強調正確的應該類似“引擎組組長”，“對于一個今年剛滿30，還在成長中的程序員來說，真的受不起。”

毛星云在評論與網友調侃玩笑，一個多月后，12月13日，行業內傳來“毛星云跳了”的消息，一位同行還以為他“跳到別家公司了”。林奇的第一反應也是不可能。

“出來辟謠。”他消息發給毛星云，手機卻始終沒有回音。

第二天，12月14日，騰訊官方公開確認，旗下天美F1工作室員工毛星云于12月11日上午意外身故。據知情者透露，當天毛星云從他的辦公地點深圳騰訊科興大廈躍下。

那就是林奇最后一次與他見面的地方，“真的非常可惜。”

一個程序員的孤獨夢想

許多與毛星云有過交集的人都無法接受他的離世。在很多人眼中，他是年輕有為的金領、業界標桿式的“大牛”，“兒女雙全，人生贏家”。今年或許是他離夢想實現最近的時刻，他的微博和知乎還置頂相關的招聘令：國產3A游戲最好的時代可能已經來臨。他希望能讓老外體會中國文化《西游記》中“斗戰勝佛的打擊快感”，也希望上海灘能出沙盒游戲，而不是玩《GTA》去感受美國夢……

與毛星云保持多年交流的陳培榮能理解這個夢。他是軟件工程師，和毛星云是多年網友。在他看來，網游會消耗精力，好的游戲玩完“內心會有某種觸動”，讓玩家真正放松，其中的文化和藝術感就很重要。“中國歷史悠久，從神話到歷史，有太多故事可以講，但傳統卻在一天天失去。”

陳培榮也熱愛單機游戲，他覺得國內只有《古劍奇譚3》最接近“3A”標準，里面涉及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皮影戲和昆劇，連地名烏衣國和遙夜灣也來自唐詩，“傳承的立意很高”。之前，《古劍奇譚3》曾走出國門，但銷量不好，核心成員最后都出走了。陳培榮表示，如果國產3A游戲開發成功，“市場的信心會提升，真正熱愛游戲的人會有更多機會。”

毛星云一直在為此努力。2012年12月起，他還在讀大四，就有了周末更新博文的習慣。他的微博里，出現頻率最高的一句話就是“今天星期天”，緊隨其后的是精心整理的技術內容——這或許是他難得的閑暇時間，但為了更新博文，他會“從清晨寫到凌晨”，直到“雙眼迷離，腰疼，胃疼，頸椎疼”。

他也跟朋友林奇提過，寫這些特別耗心血，經常為了一篇文章花費數月，甚至通宵。但是，對嚴謹的他來說，只有信息都收集完畢，條理都梳理清楚，“全都吃透了”、“再改很多遍”，才能發出來。為了方便讀者閱讀，他還會用思維導圖形式，列出提綱和關鍵知識點，也不是貼上代碼就完事，基本上，他分享的示例都能運行成一個小游戲，“看得見摸得著。”

毛星云一直堅持了九年，在中國最大的IT社區CSDN里，有的“70后”也會叫他“淺墨大哥”表示尊重，在他博客的脈絡里，陳培榮說，能看到“整個游戲技術是如何演變的”，“他在不同的技術階段都抓住了時代的浪花。”

毛星云譯作參考文獻2000多篇，都詳細標好序號。

但“程序員本質都是孤獨的”，陳培榮說，每天只能和電腦打交道，看似普通簡單的畫面場景背后是無數枯燥的字符、符號組合成的代碼，需要投入巨量時間和精力。這也是毛星云“難得的地方”，在2013年11月的日記里，年僅22歲的毛星云在某個清晨熟稔地適應這種孤獨：

早上8點多起床曬被子，接著開始對著電腦，寫完一個GUI示例程序，寫完了一篇近萬字的博客文章，寫完一份PPT，審了一小部分的論文，給三個讀者和兩個同學答了疑，然后改文章格式發表在博客上，上傳示例程序，回復博客評論，然后現在終于可以喝著燕麥叼著雞翅，給自己補一集上周留下沒看完的美劇。這就是我現在的生活狀態，瞎忙瞎忙像個SB一樣，但是值得慶幸的是，我大概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然后對未來有所期待。

他從不吝鼓勵同行晚輩，在很多技術類文章的結尾，毛星云會摘錄勵志的話，“當你打算放棄夢想的時候，告訴自己再多撐一天，一個星期，一個月，再多撐一年吧。”有時候，是一個簡單笑臉符號，他還時常放一張喜歡的攝影照片。

2015年，他曾轉發了一篇題為《明星軟件工程師的10種特質》的文章，里面提到：編程是一種為了滿足興趣而心甘情愿去做的勞動。和其他任何職業一樣，唯有真正的熱情，才能完成真正的偉大事情。

“（毛星云）想成為約翰卡馬克那樣的人物，讓（游戲）殊榮落到中國人身上。”陳培榮說。約翰卡馬克是《DOOM啟世錄》里的代表人物，一個古典FPS游戲的先驅，曾發明過許多優秀的算法。這位先驅也讓毛星云決定投身于此，2018年4月，他在微博上寫道：因為《DOOM啟世錄》，因為對游戲的熱愛，而選擇踏入游戲行業。

告別

毛星云的“3A”游戲夢想，在林奇看來，注定“不是容易的事情”：整個工業系統要培養技術人員、整合團隊；解決技術問題后，還要整合上下游產業鏈，包括敘事、鏡頭、音樂配音、腳本劇本等。歐美國家經過20年迭代累積才達到相關水平，但在中國，“整個產業鏈不完整，只能從零開始。”

另一位資深游戲從業人也分析，國內外技術差距很大，以育碧旗下的《刺客信條》為例，其中的攀爬系統，國產游戲很難望其項背，“我們連跳躍都做不好。”最難以逾越的墻是審核——在游戲場景中，涉及暴力問題，為了過審，一些手游會直接跳過“死”的情節，比如把紅色的血變綠色，或者干脆原地變為盒子。而單機游戲強調沉浸感和體驗感，要求更強的視覺沖擊力，“質量要做高，死掉的過程肯定也得做。”

從游戲審核的角度看，大多手游只要體驗幾十分鐘，就能得出判斷結論；但單機游戲有多線敘事，一次完整的體驗通常需要耗費幾十個小時，審核工作量巨大。同時，單機游戲一個場景動輒花費幾十、上百萬成本，只要一個角色被否定，就得全部推翻重來，再審幾年，“基本不太可能在國內上線了。”

林奇還認為，單機游戲是慢的，注定只能變成小眾市場，現在的年輕人更在乎多人聯機體驗，希望“人與人之間進行PK”。

毛星云生前的最后時光，似乎也被類似問題困擾著。

一位曾在毛星云手下實習的學生在社交平臺公開回憶，今年暑假，項目確實面臨人員磨合、招聘、進度等各種挑戰，一方面，“有毛哥自身的管理經驗不足的因素”，另一方面，他也在承擔很大的壓力。連這位實習生也因為心急進度，曾給毛星云販賣焦慮，毛星云去世后，他自責道：“我大抵也是有罪的吧，是稻草里的一根。”

據知情者透露，毛星云患有抑郁癥。騰訊公開發布的內部信中提到，今年八到九月，毛星云因身體原因住院休養。這段病休實習生也有印象：毛星云在這期間曾組織過一次視頻會議，攝像頭里的他全程都在笑，但笑得很勉強。令他印象深刻的是，毛星云多次發出的音調奇怪“哈哈”，如今想來，“（他）或許是在用笑糊弄自己。”

為了能夠幫助這個實習生留在公司，毛星云曾多次把他單獨叫出去聊天，這位業內傳奇式的人物看起來“就像一個好欺負的鄰家小男孩”。如今，實習生順利拿到了offer，但“我也沒有機會再還他的情了”。

毛星云紀念地。圖片來源于網絡

熱搜上也充滿了對毛星云去世的爭議：一些人歸咎于大廠壓榨和內卷，也有傳聞是項目被砍、績效不好所致。林奇認為這些大多是“陰謀論”，騰訊游戲平臺做“3A游戲”，是“要樹立品牌形象，不需要（靠它）掙錢”。除此之外，游戲的原罪也讓一些人拍手稱快，“游戲開發的，死了就死了吧，害人不淺”，“開發出來的游戲，毀了多少家庭和孩子。”

但沒人能否定毛星云十多年來留下的行業財富。成為天美的同事之前，張成就是毛星云的讀者，他回憶，學生時期時，毛星云的文章就能讓他一窺行業技術圖景：“各種知識和可能性都擺在面前，就像多條道路的入口。”張成說，如果沒有這些入口，很多人也許不會繼續走下去，這是比技術文章更有價值的事。

張成還在出事現場科興大廈擺放了鮮花、蠟燭還有一本叫《Real-time Rendering》的書——毛星云生前還在打磨這套書第四版的譯作，根據他之前預估的進度，明年上半年，這本中譯版專業書就能與大家見面。

毛星云曾調侃，這是游戲開發、實時渲染和計算機圖形學中的“絕世武功目錄”，在他發布的最后一篇博客里，也分享了翻譯時參考的2000多份文獻，每個都仔細標注序號，其中不少是資料庫中難以找到的珍貴資料。毛星云去世后，這條博客被瀏覽超過3.8萬次，665條評論里，擠滿了趕來表達惋惜與緬懷的粉絲。

20歲出頭時，毛星云曾分享心得，要“認真過好你的二十幾歲”，并調整了30歲前的人生規劃。迷茫時，他經常看筆記本扉頁摘錄的話：面對著洶涌而來的現實，覺得自己渺小無力，但這也是生命的一部分。做好現在你能做的，然后，一切都會好的。

但這一次，在他認為“人生中最獨特的決定性時期”結束之際，毛星云選擇與這個世界告別。

（文中講述者均為化名）

來源: 極晝